(轉載) 延遲處決
Delayed Penal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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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柯紹華 醫師
台灣台南人
台南一中畢業
台灣大學醫學系78 畢業
台灣大學管理學院EMBA生物科技組肄業
現任國泰綜合醫院神經外科主治醫師
曾任署立台北醫院外科住院醫師;國泰綜合醫院神經外科住院醫師、總醫師。
曾服務於 行政院衛生署台北醫院、台灣路竹會醫療服務團



作者自我介紹
one of few neurosurgeon/EMBA in Taiwan. Struggling between living and death is my daily life. Trying to look far beyond tomorrow is my daily interest. Believe any single individual can make this world a little bit better in every single day.


8/18/2006

延遲處決
Delayed Penalty

(星期五 17:25

拖著開刀開了一整天的疲憊身子,忍著站了快十個小時的疼痛,踮著腫脹的腳尖,一步一跛的走出開刀房,腦子裏想的不是熱騰騰的便當,只要能讓我倒在值班室的床上,把這雙快站斷了的腿架在床欄上十分鐘就心滿意足了。

當然,這種美夢要是能輕易如願,外科醫師也就不叫作外科醫師了。才剛踏進電梯,門都還來不及關上,呼叫器就沒命般的響起。低頭一看,又是開刀房的分機號碼,我卻已經累得垮在電梯的壁上,只好眼睜睜的看著電梯門緩緩闔起,連移動半呎的力氣都沒有。

了電梯,撐著找到最近的護理站回呼叫器,心想一定沒什麼好事。果然電話那頭傳來總醫師簡單扼要的六個字:「二房(指第二間開刀房),槍傷,快來!」也顧不 得自己的腳痛了,連跛帶跳的又衝進電梯,趕快利用電梯下樓的這十幾秒,顧不得電梯裏其他人的訝異眼光,當場就坐在電梯裏的地板上,反正只要能讓我可憐的腿 休息,那怕是十秒鐘也好。

電梯門一開,我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再打起精神,從地上撐起來趕緊跑向開刀房。擦身而過的晚餐推車散發著食物熱氣和香味,刺激我的肚子咕咕作響,才想起從早上到現在還沒吃東西耶,只在一大早進開刀房之前匆忙喝了一瓶鮮奶。看來,今天的晚餐又要離我遠去了……


(星期五 17:33

刀房裏人聲鼎沸,麻醉科、急診外科、胸腔外科、心臟血管外科、一般外科、泌尿外科值班的同仁們全來了,急救的繼續急救、麻醉的準備插管麻醉,還夾雜著趕忙 進進出出準備手術器械的護理同仁。其他各科的學長們聚在牆上掛的X光片前,急切的交換著各科的意見及擬定最佳的手術方式。

「子彈入口在那?」「右肩胛骨上」「要不要找骨科?」「可能要!」「出口呢?」「沒找到,子彈應該還在體內……」「那裏?」

位學長唰的一聲掛上另一張X光片,片子一掛上去,大家倏地靜了下來。X光片上清楚的看見子彈就嵌在骨盆腔內的大動脈附近。在場每一個人心裏想的可能都是同 一件事:也就是說,沿著子彈經過路徑的肺臟、橫膈膜、肝臟、膽囊、腎臟、腸道,加上分佈的血管、神經,都可能已經嚴重受損。這之中孰輕孰重,孰急孰緩,都 必須在這幾秒鐘內決定。

死寂般的五秒鐘好像五分鐘那麼長,空氣中只剩下麻醉機上心電圖監視器傳來規律但加快的嘟嘟聲。

各科的學長們大家對看了一眼,似乎默契就在那一剎那間凝聚。

「心臟外科和胸腔外科成一組人開胸,一般外科另一組人開腹腔,其餘各科standbyGo!」

一聲令下,消毒刷手的、調整病人姿勢及燈光的,聯絡各科支援人手和所需器械的,大家都以最快的速度忙碌的分頭進行。

「喂!有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受傷的?」不知道是 那位 醫師忽然在一團忙亂中大聲冒出了這個大家都忘了想到的問題。

「管他咧!先救人再說,會不會活都還不知道,問這幹麼?!」開刀房的另一頭也傳來不知是誰的回應。

先請胸腔、心臟外科的醫師開胸,一般外科的醫師開腹腔,最主要的考量是先把可能立即危及生命的大型動脈、肺臟或肝臟的大出血先想辦止住,其餘的損傷再依序慢慢來處理。那時候的我,正輪調在一般外科接受訓練,自然是在一般外科那組人之中。


〈星期五 18:24

手術台上站滿了人,充塞著沾血的紗布、器械刺眼的反光、真空吸取器的嘶嘶作響與電刀燒灼一貫的焦臭,每位醫師都想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出血及受損的主要部位。

「找到了!」「肺動脈和肺靜脈好像都沒受損,右下肺葉被打穿一個洞而已!」「鎖骨下動靜脈都沒事!」「右橫膈膜被打穿一個洞!」胸腔外科和心臟外科的醫師們接二連三傳出傷勢比預期輕微的消息,讓大家稍稍喘了一口氣,至少表示我們手中握有更多的籌碼和死神戰鬥。

可是腹腔內的情形就沒這麼樂觀了。

才一打開腹腔,殷紅的鮮血便泉湧而出。真空吸取器全速的吸著腹腔內的血水,一般外科的學長把手伸向肝臟一摸,沈重的說了一聲「右肝!」,我的心裏也響起一句「這下麻煩了!」……

好不容易把腹腔那兩千多CC的血水吸盡, 麻醉科 醫師也盡全力的輸血。只見肝臟右側被子彈穿了一個黑黝黝的洞,血水正不停的自其中汨汨流出。學長和我看了看傷勢及出血的速度,彼此對看了一眼,「只好把右肝切掉了!」

「血 管標識帶!」「準備夾住肝門動靜脈……計時開始!」為了阻遏大量的出血,我們必須暫時夾住肝門動靜脈,也就是暫時阻斷肝臟大部份的血流,一方面減少出血, 一方面使受損部位的肝臟切除工作容易進行。可是相對也使肝臟處於極度缺血的狀態,所以只能在肝臟可容忍缺血的有限時間之內完成受損部位的切除工作。換個角 度來說,我們就像拆除定時炸彈的特勤小組,只是如果拆除炸彈失敗,大不了大家一起同歸於盡;可是手術一旦失敗,我們卻要活著,一輩子面對傷痛的家屬,和我 們自己內心深處揮之不去的陰影。

學長手中的電刀熟練的一點一點的切除著受損的肝組織,牆上的計時器也一秒一秒的倒數著肝臟可以忍受的缺血時間。這時候,外頭的消息陸陸續續的傳進手術室來。

「喂! 聽說是搶銀行被打到的!」進進出出的同仁們七嘴八舌的帶進最新的消息,「那他到底是警察還是搶匪?」「不知道耶,再去打聽看看好了……」「聽說是搶匪耶, 還是現役軍人!外面好多警察,軍方的人,還有好多新聞記者和攝影機喔!」「中校耶!居然還持槍搶劫,那不是死定了嗎?」「對阿!軍法裏現役軍人持槍搶劫好 像是唯一死刑……
頓了幾秒鐘,不知道誰的聲音說:「那我們還救幹嘛?……


(星期五 19:15

一陣沉寂倏地壟罩了整個手術室,「那我們還救幹嘛?」……

有人願意先開口回答這個問題,只剩下器械的碰撞聲和心電圖監視器的嘟嘟作響。切除右肝的工作仍然盡全力飛快的在進行。這是和死神搶時間,因為暫時阻斷肝臟 的血流供應之後,我們必須在幾十分鐘的時間限制內完成右肝的切除,否則一旦超過肝臟可以忍受的缺血時間,就算完成了右肝的切除,剩餘的肝臟組織也會因為缺 血時間過長而壞死,造成病人在手術後因肝衰竭而死亡。

我抬頭瞄了一眼,學長眼鏡後面那雙專注的眼神,似乎絲毫不因為身旁的那些談話而有所 改變。很多時候,對一個外科醫師來說,被迫必須學會將手術檯上的綠被單中所露出血淋淋的器官與「生命」作適度的隔離,尤其是當自己還無法完全去承擔生命除 了軀骸之外那複雜的一切時。也幸好社會主流價值觀在這一點上充分的以道德的光環掩飾了人類無法面對生命複雜性的脆弱……

「醫師應該不分病 患的國籍、種族、膚色、性別、社會地位,一樣給予全心全力的救助……」醫學倫理課上的老教授是這麼教的。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也制約我們,在醫療的行為上,病 患的生命應該是要被平等對待的。對一個同樣是血肉之軀的外科醫師來說,這等同於把每一個躺在手術檯上的病患都當作是一樣的軀體,而把病患生命中的其他也蓋 在綠被單之下。

至少,我從學長的眼底窺到了這一點。在這個時候,他所專注的已經不是病患,不是生命,而是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受損的右肝完美的切下。他的專注像雕塑水晶玻璃的藝術家,必須在玻璃冷卻成形之前完美的結束一切。這一刻,他專注的是對自我完美的堅持,不是病患,更不是生命。

可是,畢竟這樣的外在行為完整的符合了社會價值觀對醫療行為的普遍要求,所以……誰在乎呢?至少,在望著他口罩下雙眼的那一刻,我是這樣想的。


(星期五 19:54

切除右肝的工作仍然與肝臟可忍受的缺血間一分一秒的競賽著,學長鏡片後專注的眼神也未稍見鬆懈。

「血壓多少?」我回過頭問 麻醉科 醫師。「80/50」「穩不穩得住?還是一直往下掉?」「盡量啦……不過還好,剛才有點低,現在看情形應該穩下來。」如果血壓一直無法維持在一定的水準,那表示在我們尚未發現的地方還有因為子彈穿過受傷而還在出血的部位。

「四 十分鐘!」開刀 房護士 小姐提醒我們肝臟的血流已經被我們中斷四十分鐘,也就是我們大概只剩下十分鐘的時間來完成受損右肝的切除工作。我瞄了一眼牆上的掛 鐘,再看著那血泊中已經被切掉一大半的右肝,心裡打量著十分鐘夠不夠我們成剩下的切除工作,手中的器械卻也很有默契的和師兄同時加快速度,大家也都嗅到這 十分鐘是致命或救命的關鍵,一屋子的人都不由得靜了下來,只剩下一室的死寂和各式各樣機器的聲響。

開刀房的電話忽然響起,一位護士小姐奔 過去拿起話筒,幾秒鐘之後轉過頭來說「 陳 醫師,你太太問說你什麼時候可以回家?你兒子發燒三十九度半」師兄已經結婚,有個幸福令人稱羨的家庭,還有兩個 可愛的孩子,只是孩子的身體都不大好,前幾天大女兒才因為疑似感冒併發肺炎而住院才剛痊癒回家,聽起來小兒子好像也跟著生病了。

師兄不作聲,手中切持右肝的工作也繼續著,過了十幾秒鐘,「 陳 醫師?……」護士小姐懸著手中的話筒等著師兄的回答,我也提起眼看著學長未曾移開的專注眼神,關心的問學長:「學長……你要不要找人來接替?……

「現在幾點?」學長的眼神絲毫沒有移開那受損的肝臟與手中的器械,平靜的問我。「八點……」「十點以前到家。」

「十點以前到家!麻煩跟 陳 醫 師的 太太說!」我大聲傳誦著學長的回答。

「多久了?」學長忽然接著問我,我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他問的是肝臟的缺血時間。我再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還四分鐘」我回答。受損的右側肝臟已經幾乎被我們切下,只剩下最後一點點的連結。「血壓多少?」「還好,穩在80/50」 麻醉科 醫師這樣回答。

「我們右肝切下來了喔……準備肝臟恢復血液灌流!」這個動作就像定時炸彈被拆掉了引信之後再被試著啟動電源,如果我們切除右肝時對肝臟內大小血管的處理不夠完善,重新血液灌流之後,肝臟被切除的斷面會立刻鮮血直流,像到處漏水的水壩一般,止都止不住。

當學長把夾著肝們動靜脈的血管鉗慢慢的移開時,手術台上的幾雙眼睛全盯著肝臟被切除的斷面,一直到血管鉗完全被鬆開移去。「血壓請拉高一些,謝謝。」我轉頭 向麻醉科 醫師說。如果血壓適度的升高,肝臟的切除面還是沒有出血,那麼切除右肝的工作就算完成。

麻醉科醫師一面盯著血壓的監視螢幕,一面調整著麻醉與控制血壓的藥物,我們則是一直握著手中的器械監視著肝臟被切除的斷面,準備一旦有任何出血的跡象,就必須中斷血壓的升高來進行止血的工作。

130/90……」 麻醉科 醫師告訴我們血壓的升高情形。肝臟的斷面焦黑的靜靜的躺在那兒。沒有出血,切除工作完成。

大家喘了一大口氣,似乎看起來最麻煩的工作已經完成,接下來就是檢視其他臟器的受損情形與找尋彈頭。


(
星期五 21:15)

我們仔細的檢查過每一段消化道,從胃,十二指腸,小腸,大腸,都沒有被子彈擊傷的現象。看來腹腔中的器官只有肝臟受損,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找到與取出彈頭。

肝臟的下後方有個拇指大的破洞,從之前的X光判斷,子彈應該是從這裡穿入後腹腔而卡在骨盆附近。只是讓我們稍感放心的是並沒有明顯的出血從這個破洞中湧出,至少這樣看來腎臟跟大血管被波及的可能性不大。

開刀房的電話又響起,這次是開刀房外面的長官們打進來的,「外面的大頭們在問我們還要多久……」護士小姐聽了電話後壓低著聲音問我們。「還早咧……子彈都還沒看到,叫外面的人慢慢等啦!……」好脾氣的學長難得會這麼沒好氣的回說。

我們一點一點的沿著那個穿入後腹腔的破洞打開後腹腔,一面檢視著可能受損的組織。腎臟和輸尿管都沒受損,泌尿系統方面可能沒有問題。終於在一片滲血的後腹腔組織之中瞄到了子彈黑黑的影子。

「找到了!」大家隨之是一片夾雜著驚呼聲與鬆了一口氣的嘆息,可是學長卻一點也不作聲。我正覺得奇怪,再仔細低頭一看,黝黑的彈頭正嵌在後腹腔綿密的血管網之上,鮮紅的血水正自子彈的邊緣汨汨滲出。

這下子我們面臨一個難題:要不要把子彈從這一堆血管網之中取出?如果勉強取出子彈,受損的血管勢必當下流血不止,我們是不是有把握能在病人失血休克之適當的止血?如果不行,是不是有其他的取代方式來留住這個病患的生命?

「請心臟血管外科的醫師過來一下!」學長跟開刀房的護士小姐這樣說。心臟血管外科的醫師在開刀房的休息室中待命著,不到幾秒鐘就進到開刀房,看了一眼傷口的情形之後毫不猶豫地說「子彈不要拿!」

臟外科醫師的考量是,如果貿然在此時取出子彈,後腹腔靜脈叢出血的後果真的是我們所不能預期,可能病患就因此喪命也說不定;如果讓嵌在靜脈叢的彈頭就留在 原位,頂多只是冒著局部感染的風險而已,更何況一方面子彈是高熱進入人體,會造成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手術後以抗生素有效的控制,更可以使感染的可能減 到最低。不管怎樣,都犯不著冒這樣的風險去取出子彈。

「好吧,那我們準備關傷口了。」學長在聽完心臟血 管外科 醫師的建議之後,也決定把彈頭留在原位,先救了命在說,就算要取出彈頭也事先活下來以後的事。

可是就在大家都準備開始關傷口的時候,開刀房的電話又忽然響起,護士小姐接了電話之後大略向電話的那頭報告了一下手術進行的情形,一聽就大概知道是上面的長官們打電話來關切手術進行的情形。一會兒,護士小姐轉過頭跟學長說:「 陳 醫師,主任要跟你說話。」

護士小姐拿著話筒讓學長靠過耳去,「是,是,我知道,……好。」學長回答著電話的臉色越來越凝重,一會兒掛上電話,學長跟大家宣佈說「要拿子彈,上面的意思。」大家一聽譁然,紛紛問學長為什麼。學長不願意作聲,拿起器械就準備開始取出子彈的工作。

學長一起工作也有一段時日,知道在這種時候他有他的壓力。所以我也不作聲,靜靜的幫著學長作取出子彈的準備工作。當四周的譁然逐漸平靜,學長才用小得不能 在小的聲音跟我說「上面的人要彈頭……」我不作聲,知道學長不想這件事引起另一波喧嘩,所以我靜靜的等著學長的下一句話。「……因為圍捕行動中有警察有憲 兵,上面的人要彈頭比對到底打中搶匪的是哪一把槍。」

在多年前的那個時代,對於這種來自「上級長官」的壓力,我們能做的真的很有限,知道也沒有什麼我們可以抗辯的餘地,只好跟著學長準備硬著頭皮冒著大出血的危險取出子彈,好對那些所謂的上級單位有個交代。

當我們把子彈嵌在血管中的部位再次探索暴露出來,望著那在一堆糾結血管中的彈頭,我和師兄都明白取出子彈之後會發生什麼事。「麻醉科……麻煩先多叫一些血準備,等一下可能會需要。」我和學長盡力想著一切可能發生的最壞情況,期待能在這些狀況發生之前先多做一分準備。

當一切我們認為可以預先設想的狀況準備妥當,學長夾著彈頭,一點一點的把它自嵌住的血管叢中取出。果然不出所料,殷紅的鮮血隨著取出的子彈如泉湧般流出。

腹腔靜脈叢不像一般的血管出血,一般的血管出血有著明顯的血管斷端,可以用雙極電刀或是一般電刀直接在出血處燒灼止血,或是比較大的血管可以直接將斷端結 紮來止血。可是後腹腔靜脈叢顧名思義就是一堆糾結成團的靜脈,不管是燒灼或是結紮止血的效果都不大,還往往會在止血的過程之中會對靜脈叢造成新的傷害而越 弄越糟以致不可收拾,所以一般外科醫師對這個地方的血管大多避之唯恐不及。

「血壓開始往下掉了……現在60/40」 麻醉科 醫師對我們提出警告,儘管知道 麻醉科 醫師會盡力輸血來維持血壓,可是如果我們不能趕快解決後腹腔出血的問題,病人可能在幾分鐘之內就會因為出血過多而死亡。


〈星期五 23:50


個半小時過去,儘管我們試過電燒,止血棉加壓,出血點結紮,還有所有我們任何可以想得到的止血方法,病人的後腹腔還是依然像一片沒有做好防水的擋土牆一般 到處都在滲血。病人的血壓在麻醉科全力的幫忙下勉強維持在可接受的最低限度,但是沒有人知道這樣的血壓可以撐得了多久。

開刀房裡開始有了 不同的聲音。幾個小時之前,當這個病人接受手術之前,大家一致的認為儘管他是可能面臨軍事審判及死刑的搶劫現行犯,可是不管怎樣,醫護人員不應該因為這樣 而對這個病人有任何差別的待遇。至少大家在接受醫學教育的養成過程之中是這樣被制約的。可是當手術已經進行了好幾個小時,尤其是在大家一天的辛勞工作之 後,這樣的道德制約逐漸地被肉體的疲憊侵蝕。

「 陳 醫師……既然我們就算把這個病人救起來,他還是免不了要被槍斃,那我們為什麼不乾脆讓他這樣走掉,反正也不會有人怪你,而且病人還不用被救起來之後還必須面對審判和另一次的死亡……」護士小姐之中有人試探性的這樣囁嚅。

我還來不及聽學長的回答,開刀房的另一角就傳來斥責的聲音,「怎麼可以這樣!就算他是搶劫犯也是人啊,怎麼可以這樣就讓他走掉,這樣是謀殺耶……」不曉得是誰搶了一步回話,那位護士小姐也就不再多作聲。

手術繼續……


〈星期六00: 25

在「上級單位」把彈頭拿走之後的3個小時,我們還在面對後腹腔出血的夢靨。來接大夜班的護士小姐說,開刀房外面的媒體記者和人群早就散了,只剩我們還在這裡為了這個陌生搶匪體內的出血搏鬥。

電話聲又響起,護士小姐才聽了幾秒鐘就轉過頭緊張的對著學長說,「 陳 醫師!妳太太說你兒子發高燒抽筋了!……」我馬上接下學長手中的器械,好讓他奔過去接電話。學長要他的妻子先確定孩子的呼吸道沒有因為抽筋而阻塞,然後要她盡快把小孩送到醫院的兒科急診。

電話掛上之後,學長回來繼續我們止血的工作。「學長……你要不要先下去看看?」我關心的問著,記得看過學長小孩的照片,好可愛的孩子。「沒關係,我們趕快繼續……」師兄還是這樣堅持著。

「喂……sir,趕快回去啦,反正這個病人就算救起來也是死路一條,為了這樣的人損了家庭和孩子真的不值得……」麻醉科的 林 醫師和學長是同一屆的同學,彼此熟得很。

「對啦對啦……反正我們已經盡力了,也沒有人會怪你……」開刀房裡開始此起彼落的有人附和這樣的意見。

靜靜的抬起頭,用眼神問著學長的意思。說真的,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放手,不會有任何人怪罪我們。這樣的一個生命死亡,頂多也只是隔天新聞報導這則搶案的時 候,主播的播報稿上多了一句「嫌犯在送醫之後不治死亡」而已。反正上級要的彈頭也已經老早取出,該交代的也都有個交代了,剩下的,真的只是主刀者自己的一 念之間。

學長的雙手停了下來。我知道他也在考慮,在掙扎。對任何一個外科醫師而言,這樣的一刻的確不是任何醫學倫理的教條足以作為衡量的依據的。

「繼續。」學長這樣說。

「不要啦, 陳 醫師……你小孩還在急診耶……」護士小姐之中有人這樣說。

「血輸了多少?」學長好像全然沒聽到那問護士小姐的問話似的。「快兩萬了」, 麻醉科 醫師這樣回答,也就是說從後腹腔的失血已經將近兩萬西西。後腹腔靜脈叢的出血是已經被我們止住了一大部分,可是誰也沒把握要把剩下的出血止到我們可以接受的程度還要多久……


〈星期六 2:08

過將近8個小時的努力和兩萬多西西的輸血,我們終於控制住了後腹腔靜脈叢的出血,學長的孩子也平安的在醫院的兒科急診接受照護。帶著疲憊不堪的軀體,把病 人送進加護病房安置好之後,我連回家的氣力也沒有,在醫院的值班室裡找了張床倒頭便睡。隔天,一如往常的任何一個工作日,一樣的上班,一樣的開刀,一樣的 疲累。那個搶匪在加護病房中住了幾天之後也順利的轉到普通病房,不久就被憲警人員帶走出院了。



將近半年之後,醫院裡輾轉 流傳著學長離婚的消息。聽到消息的我先是驚愕,然後是心痛。印象中學長一直是個好丈夫和好父親,大家也都揣測著學長離婚的原因。可是學長在大家的面前一點 也沒有異樣,一樣每天繼續著開刀和照顧病人的工作,所以不但大家很難相信學長會離婚,甚至還有人把這樣的傳言斥為無稽之談。

好不容易有天開完刀,在開刀房的更衣室中只剩下我和學長。我鼓起勇氣吞吞吐吐的問他,「學長……有人說你已經……

師兄不待我接下去問,很直接的點了點頭。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關心而不解的問。

學長搖了搖手,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多談。

我靜靜的換好衣服,沒再多問或多說什麼。

學長走到門口,緩緩的回過頭來對我說,「你記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開刀救那個搶匪的晚上?」

我當然記得,那天十幾個小時的努力,幾個月之後聽說那病人還是被槍決了。

「因為那天?」我帶著一點懷疑的問著學長。

「她說她沒有辦法跟一個把一個陌生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的妻子和發高燒抽筋的孩子重要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一輩子……

我啞然的站在那兒。

「趕快回去吧,你也累了一天了……」學長體貼的對我說。

「學長……」我忽然叫住了已經轉身離去的學長。「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天晚上為什麼要堅持救那個搶匪?……

「那天晚上,其實你也放棄了,希望我早點停手讓大家回去休息,對不對?」師兄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帶著一點笑意的反問我。

「對……」我有一點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你小時候有沒有看過手塚治蟲的漫畫『怪醫 秦 博士』(後來叫怪醫黑傑克)?還記不記得裡面有一個單元,是怪醫救了一個因為搶銀行被警察追捕而從高樓跳下的男孩子。當怪醫好不容易把男孩子的生命從死神手中搶回來,卻又眼睜睜的看著男孩接受審判之後被送上電椅?」

我點點頭。

「其實,說什麼也不會想到這麼些年之後自己居然也會經歷這樣的掙扎。」師兄帶著一絲感慨的嘆息浮在臉上。「為什麼要救?我也不知道。當然不是為了那些什麼醫師誓言裡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是……

我張大著眼睛等這師兄的回答。

「就這樣子了。自己作的決定,自己就要承擔……就這樣子囉。」師兄轉身離去之前,丟下這樣的一句話。

天下了班之後,雖然好累好累,可是我沒有如往常般的回家。一個人茫茫然的走在大街上,茫茫的看著街上每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面孔,想著自己會在未來的什麼時 候必須面對這樣的掙扎與選擇,必須為著這擦肩而過的任何一張面孔放著自己心愛的妻子與家人,而自己的妻子和家人又何辜必須去面對這樣的承擔……

好累好累,那天。比任何一個下了班的晚上都累。



業多年,當我們也都已經經歷過總醫師及專科醫師的訓練之後,一次同學的婚禮上,同學們好不容易難得聚在一起。我坐的那一桌恰巧都幾乎是後來選擇外科系的同 學,大家除了互問近況寒喧之外,總是聊著各家醫院的八卦和人事異動。忘了是誰忽然提起那位學長,聽說之後就離開大學醫院,回到中南部的小地區醫院去執業。 當然,免不了又有人提到學長離婚的事情。酒酣耳熱之際,我也就和同桌的同學聊起那天晚上開刀的事。這麼多年來,自己的許多經歷讓那一個晚上的記憶更難遺 忘。

「那有什麼,我還不是這樣離了婚。」沒想到坐我對面的同學聽完我講述那個晚上的經過,猛不然的搭上這一句。

整桌同學都有點尷尬的愕然,但是沒有幾秒鐘,另一個同學拿起手上的酒杯,「來啦!離婚的乾一杯!我也是。」

是,大家就這樣笑開了,開始卸下彼此的矜持,沒有顧忌的聊著彼此這幾年來的感情和婚姻生活。沒想到,一聊開來才竟然發現,整桌同學離婚的離婚,分手的分 手,堅持單身的還是堅持單身,沒有一個家庭婚姻美滿健全的。笑鬧之間忽然有人發現當天結婚的同學也是外科,於是開始有人鬧著提議要賭,賭台上正在結婚的同 學什麼時候會離婚,完全無視於台上婚禮的進行,就這樣哄堂大笑鬧成一團。

婚禮的司儀要大家舉杯向台上的新人祝福,鬧哄哄的一群人舉著杯子站起來。不知道怎麼了,那一刻我卻忽然又想起那天晚上的一切一切,和自己這些年來所經歷的點點滴滴。


「就這樣子了。自己作的決定,自己就要承擔……就這樣子囉。」


posted by AntonioCarlos Ko at 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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